我的爷爷如果现在还健在的话该有90多岁了，在我12岁左右他就患半身不遂卧床两年多后逝世，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身材高大，勤劳能干，且识文断字，在村子里很有威信，逢年过节大家都会专程孝敬他一下，经常见大家叫他“幺叔”。后来才知道，村子里都是旧社会迁来的杂姓人家，互相结拜，以求团结，我爷爷年龄最小，排行最小，所以都叫他“幺叔”，把他当长辈敬重，但凡有婚丧嫁娶，盖房置产的事都会找他商量协助。

据说爷爷小的时候，家里还算殷实，读过一些书，别的地方还算开明，就是家法非常严厉封建。除过勤俭持家，戒赌，衣不露膝，笑不露齿之外，最常见的就是他的餐桌很讲究，即使在最穷困最艰难的时候，哪怕是咸菜干菜野菜，也经常是整整齐齐的四小碟，外加一盒油波辣子。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奶奶经常穿一件偏襟的黑平绒上衣，衣服上还有几颗圆溜溜黄铮铮的铜扣子，戴一顶平顶的黑平绒帽子或白卫生帽，总是在忙忙碌碌地收拾菜，每年都要晒很多豆瓣酱干块，芥菜叶子，还有梅干菜等，院子里的席子上，房顶上和屋檐下经常都晒着各种各样的菜，就是为了保证全家餐桌上的供应吧。

除了这些，还有一样讲究，除过逢年过节的那顿团圆饭以外，平时除了长子长孙可以上他的餐桌外，其他人包括奶奶都不能上他的餐桌，要么回自己家去吃，要么另外陪奶奶在厨房里吃。我父亲排行老二，我排行老六又是女孩，自然没那个福分了，经常端着饭碗坐在那个常年贴着秦琼敬德的黑漆木门的门墩上去吃，倒也自在，每到盛饭的时候，奶奶总会说一句：“米汤熬粘了，孙子围严了。”当时只暗笑奶奶肯定是劳累得不耐烦了发发牢骚，现在感觉那句话挺有深意，你看每个人吧，到了该有滋有味地坐享成果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到头来都是为儿孙服务啊。

爷爷一吃完饭就出去了，我就赶紧跑到厅堂，沿着他的专用黑色太师椅上去，趴在大黑方桌上，用双手抱起胖胖的印着兰花的白瓷大茶壶，模仿爷爷的样子，非常过瘾非常自在地，独斟独酌，独品独饮，直到把它喝成白开水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我现在爱喝茶多半就是那时候养的习惯。

爷爷对晚辈要求很严，尤其对男丁，总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稍不顺眼就会怒斥，认为将坏习惯带出去会丢人现眼，败坏门风。他只要一回家，大家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他不高兴而迁怒于奶奶，所以很少近距离听他说话。奶奶有句口头禅就是：“孙娃子，溜娃子。”就是指大家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怕爷爷。

仅有一次，那时我顶多十岁，上四年级吧，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玩，他走过来蹲在我对面，非常和蔼可亲地说：“听说咱屋里的木桶女变成了女秀才了，考试考得好，那让爷爷再考考你，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是个什么字？”他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我回答说：“卡（ka），是卡（ka）字。”他摇了摇头说：“是卡（qia）。”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个“上”字，底下再写了半个“下”字，然后用手捂住下半部让我看了看，再用手捂住上半部让我看了看，我突然感觉那一横真的很纠结，就听到爷爷继续说道：“人吃东西时，卡（qia）到喉咙了，上不得上去，下不得下去，就是卡（qia）住了，非常危急。”

爷爷第一次这样跟我说话，我着实有点儿受宠若惊，但因为我们接受的教育是不同的，旧社会是没有拼音可学的，我没有按他的要求回答出来，多少有些挫败感，觉得自己徒有虚名一样很丢人，但那次猜字，也算是拆字吧，是我第一次接触汉字的造字原理，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认字识字，第一次感到汉字的博大精深和奥妙重重。

后来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经历过数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两难处境，我就会想起我的爷爷给我讲的那个“卡（qia）”字，在十分困苦的时候，我曾经屡次嘲笑自己：“你这是在练功啊，还练的是马步蹲裆，站吧，站不直；蹲吧，蹲不下。总之就是一个卡（qia）”就比如鱼刺卡喉，强咽下去肯定会有后患，不如吐出来，实在吐不出来，就喝陈醋化解。遇到事情，要么舍下求上，要么舍上趋下，总得有所取舍，如果取舍均难，就得赶紧去找化解良方——“陈醋”了。

其实人生很多要命的磕磕绊绊不是大石头，而是小沙粒，不是牛骨，而是鱼刺。

其实人生很多大的决定有时候也根本不是出自高学历高层次的理智，而是源自心灵深处的一段特殊记忆，源自小时候比较难忘的一件小事以及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