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远天一片幽蓝，席般大雪，没有牛羊，没有篝火，高空连一片鸦翅也没有，转头往天那边的地平线望去，像倒悬过来的大海，不惹一丝尘埃。举目忘尽，依然没有人，是去这片海的尽头了吗，像个朝圣者一步三叩首地呷水而上吗？世间，仿佛只剩下父亲和背上的自己，满腔热气呼哧呼哧地响。

呻吟声被风绞成极瘦一缕，吹散又聚拢，如同散入水中的雪，寻不到一点儿踪迹。

是的，如梦魇一样的，我和父亲在风马藏地与旅友走散，雪原茫茫，冷得心肺已凝固，荒原之上，好像再没有比死更容易的事了。

细碎的冰碴粘附在父亲的鞋上，越裹越厚，每走几步，他不得不哆嗦着伸出冻得粗似萝卜的红肿的手，刨开那如怪兽冷铮铮的獠牙般的束缚，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再向前，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鞋底与冰原的摩擦发出“喳喳”的哀嚎，顺着一种冻得麻木的惯性，头脑里像这苍茫雪原一般空白。

父亲一路背着我来到一处荒芜的牧口路上，风是这条路最早的过客，然后是悠悠而行的成群结队的牦牛，再后来就是我们。皑皑雪原，风声更劲，天与雪海陡然打成一片，片片蹁跹，恰如漫天盛宴。这本该是旅者眼中最令人满足的景色，然而父亲背着同样对高原反应强烈不适的我，早已无暇流连这风雪尽处的美。我头昏眼花地凝视着父亲喘气的白雾，想起边塞战场，古来白骨无人收，声贯长空，金戈铁马，当年匈奴会不会因为这身边美景，患得患失，才失了家国？历史尚不能改变，路还在向前延伸。缺氧的我如同在苍白的水星下挂着铁锚逆流而行的鱼，只有体验了肺部炸裂一般的痛苦才知道生命还活着。我梦到自己在空旷的荒野中奔跑，面孔满是疲惫，仿佛老去，将要长眠于禅寺阶下，隐约中还有父亲唤着我的乳名。“不要睡，不要睡觉噢，咱们马上就要到了…”父亲停了脚，两只背在身后托着我的手，向上颠了颠，他虽冰冷却依然宽厚有力的大掌牢牢地支撑起我，“坚持！”。父亲像溺水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的鼻头早已通红，四肢僵硬地如同石头，此时，卑微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父亲加快了前进的脚步，一步步地踏实在如仞的雪地上，每一次沉稳的落地，从他的胸腔里，到他宽厚的背部传出一阵有力而坚实的心跳，稳住我的心神。

我与父亲最终没有长眠于孤寒的藏地，在父亲背着我用他坚实的脚在如刀的雪域路上前行了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得到援救，或者说，得到重生。我幸遇绝景，幸离绝境。父亲带着我，凭着他一脚一步坚实的军行，挥出一份深沉的爱和毅力，挽起一道长云雪路。

风雪已停，白净的雪静静地擦拭着格萨尔王的宝刀，老喇嘛群星般闪烁的诵经声已然响起。羊群向我奔来，扬起的雪雾流泻千里，袅袅款款，如梦如画，向天空最高处缓缓沉去。我站在风里，仰望垂眸的酥油灯，放上香火，圆了尘世的梦。艰难何以畏，困苦何以畏，在自然与生命的路上，有风雪交织，有挫折坎坷，我终于懂得，只要有那炽热积极的脚步，永不放弃的毅力，就能在困境的路途上前行，不论有多长多险，步步向前，奔马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