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将暖，春意阑珊。

走在街上时，觉得有什么轻软的落在额头上，抬手一抚，才发现是一朵樟花。它那么小，半透明似的鹅黄色。躺在手心里，就好像雏鸟不小心从枝头上坠下来，即惊惶，又茫然。又好像细梢受不住落雪，在沉静的天地中香气脆弱的碎裂声。正端详着，忽地起了一阵凉风，它便亟亟逐风而去，倏忽飘远。心中有空落浮起，又在昂头看时散尽。一城的香樟开遍了。

樟树很高，密密匝匝，葱葱茏茏，风过时摇碎天光，雨落时婆娑轻响。从高处看，就像一团浓云，托起了整座城市。所以樟花高高地飘落下来时，让人觉得凭空生发似的。朦胧的绿中，恍惚有羽毛般的黄落在肩头，想起柳絮浮空，想起桂香盈盈，想起山樱翩跹，想起云团游走，实在是很美。生命中会有许多美好的瞬间，它们像樟花无常，睡在你手心时会被自然所震慑。那样的感觉幽微难言。

在记忆中的良夜中秉烛夜游，会发现生命给予我们的礼物如此丰盛。并且时常在瞬间闪现。令人无法说出只言片语。春天雨水丰沛，阳光暖煦，万物生长焕发蓬勃的朝气。夏夜夜风过凉亭，池上“舞女的裙”像波浪浮动起来。秋深天空比湖水更明净，空气也清冽，有天清地远的悠然。冬季的大雪无声无息，早上醒来时才惊觉一片茫茫。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也如此，她写晚凉，菖蒲，余香，湿衣，月夜渡河，青麦条，后面总加上“……这是很有意思的”。确实这样，且生命之美甚至不局限于春花秋月中。一切仿佛骤然而来的机遇，一切命运给予的荣光，一切收获以及收获之后的狂喜，一切凭空而来的天赋与聪慧，这些都是礼物，时常毫无预兆地降临。它们到来时，人们满怀感激；他们未来时，人们心生期待。

但事实是，樟花会来，凉风更易来，期待满满，结局却永在期待之外。生活很奇妙，对一件事极为放心往往会出岔子；一心执念的达成夙愿总是虚妄；做越多的准备越容易失控；踏破铁鞋的下场就是无觅处。像一个拙劣的玩笑一般，越是期待，越是失望；越是等待，越会失败。挫败感扑面而来，无处可逃。起初所有的“我以为”都成了格笑话，生命的大雨倾盆而下，而你正没有带伞。前行的脚步仿佛在此刻困顿停滞了，所以我们感叹：“世事无常”。

世事果真无常吗？

万物没有不变的，世界在运动，我们在前行。之所以说无常，是因为我们渴望把赐予我们的美做为“常”。拥有那些礼物，昏眩感随之而来，时间貌似凝滞停止，其实一刻也不为人事停留。为何等待的总是空欢喜？我们像被辜负似的满心委屈，但其实恰恰相反，天地有常，在圆满与空落中波动平衡，这便是“常”。一切貌若无常，呼啸而来的，通常并非意外，自有它的因果。正如两条相交线，万事似乎是骤降而迅猛的闪电，但其实早已在来的路上趋近很久。所有都是在缓慢发生的，只是由于无心与短视，我们无法看见，因而无力解脱。固执地争论不休，质疑命运的不公，这都是毫无用处的。事情自有它的秩序和规则，原谅和忽略，会胜过对过去的诘问。生命看似许多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其实只有一条线，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时间的浪潮冲刷而过，足迹隐没，海滩上只剩洁白的贝壳。不必追究伤痛与错误，更何谈后悔。所有的选择都连接着过去的黯淡与未来的光亮，在某个时刻会体会到它无法言明的深意。它们都是美的，都是落于肩头的樟花，都是我们所等待着的，浮云尽断人事老，它们在时间打磨下，终露出光润的内里。

即使这样，在挫折到来时，仍然不免苦痛，那该如何呢？

无他，心平气和罢了。王守仁说：“你来看花时，此花于你心同寂。你来看花时，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人生在世，看什么不是照镜子。禅者说：“我们衣袍尽湿，莲花瓣却无滴雨停伫。”此何故？心若万念俱释，天地亦清澈独存。浮云遮望眼，不如忘言。对于无法控制的事，等待就是。纵然程门前大雪中立了一夜，纵然访友只得空船独归，纵然二十三年弃置身，纵然苦竹绕宅，村歌牧笛，那又何妨雨里起舞，雪中煮酒，兴进而反呢？与其对过去执著不休，不如等待着站在一棵盛放的花树下，抬起头为它动容。

许多时刻，我们就像临江夜钓，等待的回答总是无功而返。那又何妨呢？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