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我眼中好像都是跟雨有关。

在记忆里，天空总有那么一层抹不去的灰色。

杳杳千峰失，霏霏万壑连。

湿润的山林，湿润的灰瓦，湿润的斗笠。

还有湿润的心情。

老家门前就是山，山上巨树参天，亭亭如盖。

据说山上埋着的是我的太姥姥。

对于太姥姥的记忆，我已经模糊了。

模糊得只剩下一个人影。

没有相貌，没有服饰，没有话语。

只有那么一丝不敢确定的微笑和疼爱。

还有那驼得很深的背，和额头上宛如刀刻的皱纹。

听我妈妈说，我以前曾经冒犯过她老人家。

在自家门口，我把她拦在了门外，不让她进屋。

因为她“长的不像我们钟家的人！”

我当时大声喊道。

我爸赶紧把我拉到一边。

而太姥姥当时耳朵已经不是很好了，听不清楚。

就困惑的问周围的人：“为什么太孙儿不让我进屋？”

至于周围的人怎么说，我就已经不知道了。

当时的无知，竟然让我连补救的可能都没有。

太姥姥一生就在这方圆百里的地方打转。

并没有走出过这片山，这片水，还有这片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生活。

浓春烟景，竟似残秋。

在思勤江畔最高的山脊上，有一座坟也是我们家的。

但具体的是谁，我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姑姑说过，那时她的太爷爷。

石碑很小，长满了青苔。

坟上面的土已经开始塌了，长满了铁菱。

和周围的乱坡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这半残的石碑，记着这里的人，还有这个人的故事。

几句石刻了了。

仿佛人们对于他的记忆。

墓碑前的谈笑间，充溢着对过去的遗忘。

而我，只记得这是清明的时候最难爬的一座山。

因为它高，因为它陡。

因为别人都都能爬上去，而爬上去的人都对我说：“你先回去吧，不用爬了。”

山坡脚下是一条丈多宽的小溪，石头很多，很光滑。

滑得连流水都没法撕裂。

在一处洼地，有一处泉水。

泉眼不大，却听说从没有断绝过。

平淡，无奇，却又连绵不绝。就跟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一样，跟这里的人的生活一样。

我记得还有一棵梧桐树，很小，很矮，跟其他的梧桐完全不同。

茕茕孑立。

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这的。

树下的孩子，每到梧桐掉落的时候，总喜欢捡一些梧桐子，甩手飞出老远。

看着一个黑点，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到一个不知名的荒草堆里面，就再也找不见。

并没有什么意义，也不需要什么意义。

嘴角嘟起的草根，在眼前比划，比划着天空上的云朵。

于是，就有了生活。

跟云一起慢慢徐行的生活。

清明那时节，梧桐树上总是有一层花毯。

梧桐树上大朵大朵的白花总时不时落下来一些。

而我总有数花的兴致。

觉得这样，总比爬那山好玩。

也许这也是他们不让我上山的缘故吧。

承平如画。

后来长大了，终于爬上了那座山。

惊诧上面的风景更好，很远很远的山坳里的几个村子都能看得见。

林子里，白烟蔓散。

思勤江婉转如长带，如柔柳，如小鸟在天空飞过的痕迹。

山坡上白纸乱点，针碎了那份浓翠，鞭炮轮响，却散不了坟里面的人的那份安静。

安静得就像眼前的风景。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思勤江的河堤。

古木苍苍，苇草戚戚。

只觉着风刮过了每一根树梢，拂过每一片树叶。

秀发一般，顺着草的间隙，吹到了江的那边。

草木之间，人声可辩。

却谁也看不见谁。

于是有了歌声，有了叫唤声，也还有江边的流水声。

我记得有一次，不小心在这条大堤上，踩中了一条蛇尾巴。

蛇头闪电般的扑了过来。

我跳将起来，脚往上一收，蛇牙竟然只是刮了一下我的鞋根。

算是庆幸吧，而对于我回想起来，可能只是踩到蛇身的那种恶心的触感让我瞬间的动作快了很多。

沿着家门口的公路往上走，就是我爷爷的坟。

爷爷过世，我的记忆是很清楚的。

先是爷爷感到不适，在乡下一直没法治好，后来突然间加重了，就接到县城来做全面检查。

本来以为是人老了，身体会多一些毛病。

谁知道，检查出来，竟已经是癌症晚期。

原来如此。

我爷爷和我爸的脾气都很倔。

在接我爷爷出来的路上，老爸还埋怨爷爷不注意身体那么老了还下地干活，还爬到山上去砍柴，又不是没有钱给，怕当儿子的养不起么？爷爷也嘴硬，老了，谁说就没有力气了之类的话。

而我，已经想象不出来，当我爸知道检查结果的时候，是什么样一个情绪。

而我只知道，当爷爷过世的时候，我在学校里面读书，他打电话给我让我转告哥哥，声音已经干成不成样了。

爷爷当时也没有心里准备，只是由着心里还有一丝侥幸的爸爸把他从一个医院转到另一个医院，直到有一天，他被从医院的病房上，接回了家里。

他知道了。

他知道如果他还有希望，他的儿子是不会把他接回家的。

虽然很痛苦，但爸爸说，他走的很平静。

后来，就是程式般的所谓超度，摆奠堂，亲戚朋友都回来哭一场。

当然，还包括安慰奶奶。

说句实话，当时我没有哭，甚至心里的触动，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强烈。只是觉得少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

直到爷爷下葬了，我都不知道是缺了什么。

直到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大家都可以不带忧伤的说起爷爷的事的时候。

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竟会时长变得模糊。

模糊之后，看到的，竟是爷爷那佝偻的背影，还有他对我的笑。

成长是一件好事，而成长却偏偏需要一个过程。

据奶奶说，爷爷曾经在太姥姥葬的那个坟旁边，种了好多我们爱吃的桃形李。天天去除草，去看着，就盼着有一天窄给我们。——给他的儿女和孙子们。

可每当李子成熟时，却总被人提前偷个精光。

说道这里，奶奶总是叹气。——并不是因为爷爷而感伤，而是因为那片李子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办法从中获得一丝好处。

是我们，而不是奶奶自己。

爸爸当然不会允许奶奶再去干那些重体力的农活。

于是，我们也只能望着门前那片山林苦笑。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又何妨？

爷爷的坟，是爷爷当年生前自己已经选好了的。

据说他选了好几处，又叫风水先生之类的高人看了好几遍，才定下来的。

说是能够福泽子孙，给我们带来福气。

也许这是对的罢。

以前他总是感叹，为什么诺大一个村子，上百年就出不了一个大学生。

现在有了，我哥，我，还有我的两个妹妹。

而别的人家据说都还没有。

只是我在想：为什么他到死，都不懂为自己考虑？

坟在一片旱田里，不远的公路旁，有两棵榕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了。

也许是因为眼馋，或者是因为种地的人的无心。

我爷爷的墓碑被人敲坏了一个角。

这也是我一直介怀的一件事情。

细算起来，我们家连绵百余年，怎么就扫几个人的坟头？

我曾经问过三姑。

她说，因为以前的那些坟都忘记在哪里了，就不好去挂纸。

知道的，都已经过世了。

如此算来，也许百年之后，我爷爷的坟头也会被人遗忘吧？

或许，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在扫墓的时候，《广西通志》上面说：俗喜于先人碑前摆上祭物，三叩之后，畅饮，醉乃归。

这样的风俗，至今还保留着。到了墓前，摆好鸡鸭茶酒，还有奶奶做的粳米粑。

敬酒，敬茶，放鞭炮。在坟上面加一块新土，四边找一根树枝，削整齐了，串上一张纸，插在新土上。于是开始开怀畅饮。玩够了，收拾东西再到下一个坟头上。再上演着同样的程序，同样的开怀畅饮。

这也是一年当中，我们唯一和先人们有所联系的时候。

记得当年刚刚高考结束的时候。

我想去祭拜一下爷爷，就要去上大学了，算是告别吧。

妈妈说什么也不答应，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爸爸却说爱去就去吧。

当时我的脾气就上来了，但照顾到妈妈的心情，终究忍了下来，没有去成。

只是回老家看了一下奶奶，而在回来的路上，望着葬着爷爷的那片旱田，许久。

人总是会变的，人会认识一些事情，然后忘记一些事情，或者，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曾经经历过的，曾经感触过或者执着过的，都可以变。

而对于我，可能有些东西，变得没有那么快。

于是，它们就一直留在心中，成了记忆，或者成了我笔下的故事。

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答案的故事。

又到清明了，思绪不免有一些涟漪。

于是有了上面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