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

杜书文

那是一个风雪飘落的冬日，母亲上街买饼，刚付完钱，忽然，一只手从背后急伸过来，抓了两个饼扭头就跑。母亲惊叫一声，脸色煞白，脱口喊出一个“贼”字。回头看，只见那人蓬头垢面，两腿一瘸一拐地逃向巷口。在拐弯处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这时，一大汉穷追上去，欲抓那人，母亲忽然似从梦中醒悟过来，紧步上前，拦住了汉子的去路。众人诧异，母亲上前，将那人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把篮子里剩下的饼全塞在他的手里。向周围的人说：“他饿坏了！”

那人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远方。

回到家里，母亲向我讲述了这件事。也使我回忆起许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是饥饿笼罩着中国大地的困难年月。贫瘠焦渴的土地。人们灰黄浮肿的脸色，终日漉漉的饥肠。一个个灰暗而又迷茫的眼睛到处搜寻着能够赖以充饥的食物。每天，人们从集体食堂里领回来的是一大脸盆稀得挂不住筷子的玉米糁或玉米面糊。灌进肚子里又憋有胀，撒一泼尿就又饿了。野菜，树叶，玉米芯，高粱皮……。成了人们充饥的主要食物。多数人腿脚肿得发亮，用手一按一个深坑；妇女们程度不同的患了子宫脱垂；小孩面色腊黄，消瘦得抬不起头来。这是典型的小儿营养不良。是当年威胁中国人生命的三种主要疾病。弟妹们整天扯着母亲的衣襟喊：“妈！饿，饿，饿……。”田野里野菜挖光了。母亲把高粱皮、玉米芯磨成面蒸着吃。由于那东西又粗又涩，实在难以下咽。最让人揪心的是孩子因大便不下发出的那一声声惨叫。一天，父亲对母亲说：“我是没法子了，你去想点办法吧！”到处都是贫困和饥饿，到那里去借？万般无奈中，母亲来到了十里外干妈家门前。这是旧社会从爷爷时起两家关系甚密的一个上中农家庭。

母亲轻轻扣响了干妈的门环，但门虽掩而未关，母亲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人，喊了几声无人应声。母亲便诚惶诚恐地进了门，在桌旁坐了下来。一眼发现桌上放着三个雪白的豆渣窝窝，里面还夹杂着菜叶之类的东西，闻起来香喷喷的。母亲坐在桌旁，焦急地等着。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仍不见主人回来。母亲坐不住了，在桌前转来转去，到门外看了又看。她想：回去吧！路这么远怎能白跑一趟？不回吧！等到何时呢？孩子们还在家里嗷嗷待哺，想着想着又一次把目光盯在了那三个窝窝头上。一会儿，在她的意念中，这三个窝窝头，仿佛变成了三个又虚又白的大蒸馍。她极想把它揣进怀里，但手刚刚伸过去又很快缩了回来。她想：我这一辈子清清白白，从没拿过别人一针一线。怎能萌生此一邪念？但，空着手回去又咋向孩子们交待？她又想：念起往日两家的亲密交情，主人说什么也不会怪罪的。于是便拉下头上的帕子，动手去拿那三个窝窝头。就在这一刹那间，门“哗啦”一声开了。母亲手一哆嗦，三个窝窝头掉在了地上。进来的正是干妈。干妈惊奇的看着母亲：“啊呀！老姐姐，你啥时来的？快坐下，快坐下！”干妈又是让坐又是沏茶。母亲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妹子呀！你叫我好等呀！”干妈说：“队上打机井，我给娃送饭去了。”母亲流着泪说：“妹子呀！我一辈子争气好强，清清白白，今天偷你的窝窝头来了！娃们在家饿的实在……！”干妈赶忙替母亲擦干眼泪说：“老姐姐！谁敢说你偷，咱俩家谁跟谁嘛！没吃的就早些来嘛！”干妈的眼眶也湿润了。一把将母亲的头帕夺了过去，揭开锅，把剩下的窝窝头全包在头帕里。母亲推辞说“够了够了，你日子也艰难”干妈包好窝窝头，认真的问母亲：“家里一点粮也没有了吗？”母亲说：“已断粮好几天了，队上答应给解决点，申请递上去半个月了，还批不下来！”干妈听后，顺手把门后的半袋玉米拖出来：“老姐姐，这些你先拿回去吃，慢慢再想法子”。母亲说“这些年老给你家添麻烦，心里实在过不去！”干妈说：“亲帮亲，邻帮邻，何况咱们还是一家人嘛！”

仔细回想着这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再想想母亲今日对那残疾人的宽容。一切疑团便都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