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院落，宽敞的大厅，高高的石阶，露天的大院，成片的花草，长长的过道，两排长长的厢房，把整个大庭院包围起来，坚壁厚墙。我小时候就在厢房里长大，那时太小，整天除了玩乐，什么也不懂，现在想起来，才明白当时大院主人是大富户。

那不是我们家的财产，这庭院早就归公了，我们家是房管所的租户。庭院的主人多数在解放前已经逃到国外了，但他们家口太大，在家里当“四旧”给人批判的，还是大有人在。

庭院的主人可能老婆很多，大房二房三房的，谁知道到底有多少房？万恶的旧社会啊，怎么一个小地方的富户看起来就很有红楼梦的影子？

当时住在大厅侧房的，是一个瘦长的老头，相貌我已经记不清了，在我印象中，他的脸从来就没晒黑过，象我图画本的纸一样白，身材象我那把被同学扳弯的直尺，薄薄弯弯的，说话很好听，但你一定要留心听，否则会以为是几只蜜峰在天上飞过。我有点喜欢他，他能给我讲很多从来没听过的故事，天天讲，天天不重复。还能看他画画，写毛笔字，那时我七八岁，不懂什么是艺术，就是觉得他弄出来的东西很好看，比电影院的宣传画好看多了。还有剪纸，风筝，灯笼，壁画……哎，现在想起来，他或许就是一位艺术家。但又有点怕他，他有时候会象发疯一样对任何人破口大骂，歇斯底里，只有这时，我才知道他原来也是能象我一样大声说话的。每当此时，大人们就说：书癫又发作了。父母就会跑过去把我拉走，没有人骂他，都是笑着任他闹，他闹完就进自己房间，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上初中的时候才搬离这个地方。直到我们搬家时，我才突然想起“书癫”，过去太小不懂事，晕晕淆淆，除了玩，什么也不留心，这时我才知道，“书癫”已经死去几年了。没儿没女，是他的侄儿草草为他办了后事。那个时候，突然心里有一种失落，这个多数时候很好玩的老头，居然死了好几年我才知道！难怪这几年我听不到有趣的故事，天上也看不到形态各异，生灵活现的风筝，看不见墙上美丽的水彩画，哦，原来是这老头死去好几年了？

搬到城市生活了，一切都是新的，而离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才让我有了一种似是而非的乡愁，一个小孩，亲人就在身边，我有什么可“乡愁”的啊？可是人很奇怪，一旦离开成长那个地方，就会怀念那里的一草一木，童年在这个时候才渐渐在头脑中清晰起来。而在我的童年中，我怎么会忘记那个“书癫”老人？直到在一次亲戚和童年时的老邻居聚会时，我才比较全认识了“书癫”，如果他九泉有知，一定会摇着他那薄薄的肩膀，晃动白白的脸骂我：顽童顽童（小时候听他这样叫我），给你讲那么多故事，你今天才认识我？子曰……

原来，“书癫”是庭院主人的儿子之一。老一辈的亲戚包括父母都说对他们一家了如指掌。“书癫”是一个多才多艺的老秀才，他的存在，绝对印证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个悲哀的现实。这一点大家非常一致，但说到他变成书癫的原因，意见分岐了，几个人分成几个党派，谁也说服不了谁，谁都认为自己了解的才是正确的，哈哈，历史大概就是如此吧？大事错不了，细节乱如麻，但却不乏精彩之处，如果没有细节的分岐，过去的故事还会让人津津乐道吗？

老年人喜欢谈论往事，仿佛乘着历史的快车，他们又回到自己的童年。但很多往事大家谈得非常合拍，偏偏就是对“书癫”如何成为书癫说法无法统一。虽然众说纷纭，无法明确历史的真相，但我却明白了很多，不管怎么说，“书癫”老人成为书癫，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每一位老人所了解到的，都可能是原因之一，有一些听起来缺乏根据的说法，可能就是以讹传讹。

一个满腹经纶，才华出众，年轻时相貌秀气，家坐金山的秀才，晚年成了一个半神经的孤寡老头，说不清他有着多么悲惨的经历，没有谁知道他活着时在想些什么。他中年以后精神不正常，会经常失态，对所有的人恶语相向。所有认识他的老年人都还健在，但对他精神失常的在的原因却说法不一，这其中也可能有些事忘了，有的事搞错了，或者有的人未必说出真话。包括我这样的小辈在内，没有人不曾被他恨恨痛骂过。而这时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大家只是谈论他，而不去分析他精神失常的原因，明白小时候他恶骂我时，父母为什么只是笑着把我拉开而不生气。那已经是历史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既然理还乱，那就让他乱吧，一个可怜的人，只要回避他，他也就只能乱他一人的空间，谁也不会受到他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