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求学时的第二个春秋。

九月初，尚未退却刁钻的灼阳，还有一片沉闷的空气。尤其是午后，更是死气沉沉。

没有人愿意赶着上这午后的第一节课，学生怕，老师更怕。我们的老师深知这节课是多余的，一边深恶痛绝的皱眉，一边挂拉呱啦地讲个不停。学生也是厌恶的，身体和心理上都在抗拒。

但学生可以偷懒，老师不能。即使只有一个，甚至没有人在听讲，也要继续上下去。

我上课喜欢慰问老师，这是我上课的习惯。在老师讲课讲了一阵子，我会习惯性地醒来，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表示赞同老师的观点。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但出于礼貌和尊敬，装也要装的很认真。

最起码给师长一些最低级的慰藉。

这种很有讲究的慰问到现在我都还没能明白，它的意义何在。

现实最容易触碰的，往往是大家最忽视的，脑子里漫无目的假象，还有意志对自己身心的改变。年轻人不懂得意志的可贵，这也是人生之中最为遗憾的过往。

其实这上课铃声响起和没响没有任何区别，没睡着的同学不会去在意他们玩手机的时间，睡着的同学更不会。

出于习惯，我还是有礼貌得和进来的老师进行一个眼神的交流。

这是一个土里土气的老头子。说是老头子，其实也没有那么老气，只是他穿的那身衣服，比如破破烂烂的运动鞋，黑麻的布裤子，老气的中山装。最要命的是那件破破烂烂，不知道是黑还是灰，又有点像被他洗到发白的小马褂。

乱蓬蓬的头发下是一张方正，有些严肃的脸。整个就一坏老师的模样。

唯一有些特殊的是，他没有皱眉头。

据我的观察，来我们班上课的老师，没有皱眉头的，除了班主任，他是第一个。或许是唯一一个。

教室里很是沉闷，为了防止阳光照射，全部的窗帘子也是闭合起来，天知道这里的味道有多糟。而且教室的温度，仅仅靠着头上顶着那摇摇晃晃的电扇来维持，也是杯水车薪。

新老师就这样径直走到了讲台旁边，嘴上挂起生涩的微笑，向我们鞠了个躬，然后就开始了那无聊乏味的课程。

我是被下课铃声吵醒的，抬头是满满一黑板的粉笔字，还有那土到爆的老师。

这傻瓜老师不会真的讲了整整一节课吧。

或许他真是一个傻瓜。

上课除了一个同学，其他全是趴在桌上装死尸。而唯一醒着的同学，也根本不是为了听课。他偷偷录下老师的视频，刻意模仿老师当做笑料，却也模仿不出那种精髓。

他的课总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同桌的话是，有一种家的感觉，一到他的课就犯困，特想睡觉。

这也是大家都喜欢上他的课的缘故，没有吵闹，大家都在安静地睡觉。

同桌很好奇大家在睡觉的时候他在干什么，特地带着咖啡红牛准备和他的催眠音大战300回合。

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一个傻瓜。你能想象上课几乎全部趴下，但老师还是满满一黑板的粉笔字，甚至上课内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样子吗？

同桌眯着眼睛，哼了一声，笑着说，“真傻子，你看。”

“看到啦。”我琢磨着，有电脑不用，非要写这么满满一黑板他不累吗。还是这老古板不会用电脑啊。

“十几年就上这么一点东西，腻都腻死了，他还讲的一本正经。”

“这就是傻吗？”

同桌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写同样的东西写满满一黑板，连续这样干了十几年诶大哥。这还不傻？”

我笑了，这的确是傻，傻的可爱。

上同样的内容上几十年，穿同样的马褂几十年，你说他傻不傻。

他教的课地理是唯一上课不听也能过的课，据他后来的表现来看，他能给我们一些奇怪的家庭作业。比如让我们回去收集一些旅游景点的照片，结果不知不觉就记住了各大省份。就结果而言比死记硬背来的有效的多。

他有一种神奇的魔法，能让一向懒惰的我们认真完成一项作业。作业的有趣程度当然没的说，更重要的是他那神奇的红笔。

那只红笔能在一晚上时间修改完我们所有人的作业。简单的过一遍不是先生的风格，他擅长一字一句地逐一斟酌，比语文老师还语文老师。一个简单的地理作业本来是一眼就能看出门道，他硬是一点错误都没放过。包括语法和错别字。

我从未见过如此傻得可爱的老师，相信其他人也一样。所以我们特地为先生养成了一个习惯，上课好好休息，作业好好做，复习认真听，考试好好考。

我们始终是老师的好笔友，不需要任何语言的交流。他上课讲他的，作业我们好好做，他好好改，考试也有莫有样的。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现实往往给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假象，实际却真实的让人恐惧。

我记得唯一一次他没有穿那件土到掉渣的小马褂的时候是愚人节，他特地用一个包装严实的塑料袋子把马褂抱着，也是唯一一次踏着轻快的脚步进入教室。

但还是那个班级，还是那一帮年轻的学生，课堂还是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在黑板上刻画，一个人在讲所谓的知识。

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人影，那个愚人节是他下课最快的日子，快到消失的毫无踪迹，快到无人问津。

接下来的课程他还是穿着他那破旧的小马褂，带着生涩的微笑来给我们上课。我们也是千篇一律的睡觉，和那个愚人节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其他班级的老师在愚人节那天都被整过了。他的办公室里，除了他之外的所有的老师都是一边埋怨，脸上却是挂着甜蜜的笑容一边偷笑。

他也笑的很开心。

没有被整，说明大家尊重他。他说。

他是个严肃的人，无论是上课还是课间，都是板着一张脸，偶尔挂起生涩的微笑颇为滑稽。好像没有人和他是朋友，打饭的时候一个人，散步的时候一个人，大家出去玩，丢下他在办公室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谁让他不会笑的！

教师节的那天，仍然是熟悉的重复。

只是下课的时候，我们班拿出用班费买的一件崭新的马褂。

其实是所有的老师都有礼物，之前所有的老师都笑的很开心。

只有他哭了。

傍晚班主任过来，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今天地理老师怎么这么开心？”

他就是这么个严肃的人，严肃到开心的时候，都会让别人大吃一惊。班主任说，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地理老师笑的这么开心。

我们说，我们送了他一件新的马褂，他当场换下那件旧马褂，小心的包好放在袋子里。

隔天过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他仍然是穿着那件破旧的马褂。只是地理老师上课的时候，那笑容没有往常那样的生涩了。上课似乎也没有那么死板，偶尔讲一讲笑话。

同学们似乎也没有那么困了，偶尔听一听上课也不是那么无聊的事情。

结果是，我们班虽然总成绩垫底，但地理第一。

他是穿着我们送的那件马褂，来为我们上学期结束的最后一节课，他把每个同学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整整五十个同学，上课没有点过名，却一字不差的全部写了出来。

那是我们班第一次发自真心的为老师鼓掌，也是第二次看见老师落泪。

学校纪念册上也就他最奇葩，别的老师都写未来希望怎么怎么样啊什么的，他倒好，不知道从哪里抄来一段话，说什么最爱的人走了，然后什么什么，莫名其妙的。

今年是我在学校里的第四年，回想起那个地理老师，满脑子都是好奇心，到处打听他的事情。他是个死板，固执的人，全学校唯一不用电脑上课的人。

他说，电脑这种死东西，哪有人活着有灵性。

地理老师年轻的时候，未婚妻去世了。也许是固执，也许是爱情，他整整几十年都没有换下那件，未婚妻送他的马褂。

我说，他换下过，你们不知道而已。

我确实是一个省事的人，去探究爱情不如去探究我的老师那么直接。实际上两者并没有差别，但遗憾的是我后来才知道这点。

老师这人是个奇人，在这遍地面具的社会上少有的真实。真实到让人害怕，所以一直是那么孤单的一个人。但巧的是他碰上了一个喜欢他的固执，喜欢他这个人的姑娘。这里我尊称师母，她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呼，也有价值让我的老师这么守护。

师母和老师的故事开始在教师的联谊会上，一个活泼的女子，一个安静的男士。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之中地理老师却像是在世界的外面，那么的特别。师母就这样认识了他。

几次听课后，师母发现，这个人的教学方式特别的奇怪，任何书上的知识他都能扯上一大堆东西出来。

安静又聒噪，自己和自己相矛盾的一个人。课堂上总是呱啦呱啦讲个不停；大家一起活动，该表现表现自己的时候又出奇的安静。

师母就这样沉迷，经常去找他。他孤独惯了的一个人，估计也是第一次见到主动找他的女生。两个人就这样跌入了爱河。

本来是完美的开始，当得起完美的结局，然而故事开始到一半就断了，生死相隔。我常常在想，老师孤独惯了的一个人，遇上这么融洽的另一半，事情怎么就碎了呢。幸福了这么久，又重回孤单，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世界上最爱的人走了，那就把爱散播出去吧。

这就是答案啊，原来。